文苑擷英
王成祥 散文——《“麥客”那一年》
“麥客”那一年
“麥客”在中國已有幾百年的歷史,確切地說,“麥客”是流動于陜、甘、寧等地,在麥熟季節為人收割小麥的短期勞務工。各地叫法不同,我們叫“跟場”,一直延續至今?,F在這種傳統的勞動方式已經很少見了,僅僅成為一種具有地域代表性的文化。
我干“麥客”是上世紀80年代初,雖然已經過去了40年,但那熱情、緊張的場面仍記憶猶新?,F在又到了“龍口奪食”的麥收時節,網傳中原糧倉河南連陰雨,造成農民的麥子爛在地里,聽得人心里難受。經歷過出芽麥的農村人都知道,這是多么悲傷又無可奈何的天災,即使現代化的收割手段,在大自然面前也顯得微不足道。
我的家鄉在渭北平原,自然農耕經濟一直持續到上世紀80年代,那時候的農業生產沒有機械化,麥子成熟了全靠莊稼人的兩只手收割。記得1982年改革開放,農村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,分田到戶的農民擺脫了大鍋飯的束縛,種田的積極性異常高漲,再加上連年風調雨順,麥子長勢喜人,農民歡喜得合不攏嘴。誰知老天爺又和莊稼人開了個大玩笑,前兩年成熟的麥子遭遇連陰雨,眼看著麥子在地里發霉長芽,束手無策,幸虧產量高,長芽的麥子雖然品質差些,能讓農民吃飽肚子,再加上國家降價收購,彌補了農民的損失,而后兩年就不那么幸運了,冰雹把泛黃麥子打得顆粒無收,村民淚流滿面跪在麥地里掃麥粒。
農業大國“龍口奪食”是一場和時間賽跑、沒有硝煙的戰爭,在農耕經濟時期,農民靠苦力搶收。生產隊時期是集體經濟,大家共同干,苦大家都苦,窮一起窮,土地承包以后就不一樣了,缺勞力和牲畜的家庭麥子熟得爛在地里,也無能為力,“麥客”的到來緩解了這一窘境。陜西關中地區的麥子成熟的早,就有甘肅、關中以北晚熟地區的農民來到這里當“麥客”,他們拿著鐮刀、頭戴草帽,有的還背著被子,聚集各鎮點,等活兒,有的還直接到田間地頭,為缺勞戶解了燃眉之急,實現了顆粒歸倉。
每到麥子成熟季節,村里人就會提起以前村里誰“跟場”一天能割好幾畝麥。我記事起,“跟場”就已經在腦子里扎了根,傳奇故事至今歷歷在目。生產隊時期,我當過掙半個勞動力工分的社員,被生產隊長安排和大人割麥子,驕陽似火得六月,火辣辣太陽灑在大地上,讓成熟的麥田成為金色的海洋,天上沒有了一絲云彩,農民完全忘卻了太陽的暴曬,滿懷豐收的喜悅,投入“三夏”搶收的戰斗。他們不分男女老幼,一個個彎腰佝僂著身體,揮動鋒利的鐮刀,讓熟透的麥子一排排倒下,那種和機器可以比高低的熟練,讓現在人簡直無法想象。人家600米長距離兩小時割一個來回,而我別提多狼狽,一趟還停留在三方之一地方,腰已經疼痛直立不起來,流著眼淚失敗而告終,工分沒有掙下,還給村里人落吃不了苦的壞名聲。
農民來到這個世界上,就是憑力氣吃飯,走不了的路也得走,吃不了的苦必須去吃。1982年,我從部隊復員,農村已經分田到戶,泛黃的麥子距離收割還一段時間,村里年輕人一波一波地拿著鐮刀,背著饅頭袋子出門當“麥客”去了,掙現成錢,吃飽飯,還能背回數量不等的饅頭,說是自己節省,實則連偷帶拿。麥客偷饃是慣例,主家裝著不知道,也許是樸實的莊稼人給下苦變相的施舍。家里人吃著“麥客”背回來的饅頭,那洋溢的笑臉無法用文字形容,誰“偷”的饅頭多,說明有本事,還在一起毫無忌諱地介紹“偷”的經驗,招來圍觀人的羨慕。
“福利”誘惑著實能叫人動心。我不得不放下退伍兵的架子,隨大流,加入到“麥客”隊伍中,改變在村里人心目中割不了麥子的壞影響。當兵幾年長個子,而割麥失敗成為大家不變的認知。年齡大的人,根本不讓我入伙,怕我拖人家的后腿,還說我根本就不是下這苦的料,退伍費還缺這幾個錢。
天無絕人之路,幾個年齡相仿的倒是愿意讓我跟著他們干,在生產隊時期他們就“跟場”,有豐富的收割經驗。
我趕集買了兩把鐮刀,四個刀片,利用一天的時間將刀片磨得鋒利發亮,等待召喚。那時候鐘表還不普及,電話更是奢侈產品,只能憑感覺掌握時間,約好清晨雞打鳴兩遍出發,步行13公里趕到某鎮,在太陽還沒有冒出來之前在“麥客”市場接活,過了這個時辰就沒有人叫了,得等到第二天。前一天還一再叮嚀要把4個刀片都帶上,中間沒有磨刀子時間,還說兩把鐮刀也得戴上,作為備用,這是經驗之談,一起結算,擔心我這個生手準備不足影響大家。
他們算好了這方麥子成熟的時間。我們天麻麻亮就趕到了地點,果不其然,黑壓壓的人群排了大半個街道,穿著不同的衣服,拿著大致相同的工具,從說話的口音能聽出來是河南麥客的還是甘肅麥客,也有陜北、關中麥子晚熟地方來的。太陽還沒有冒出頭,請麥客的主家也從不同地方趕來,狹窄街道擠滿了人,相互在搞價。市場價割一畝地1元錢,包括管飯,不管住宿;不管飯不安排住宿一畝地1.3元,搞價是路途遠近和水澆地之別,因為水澆地產量高,收割難度大。這些我不懂,同伴有經驗,很快就搞定了一家,說6畝是旱地,不安排住宿每畝1.2元,只有半小時的路程,并承諾給他們家收割后,后面還有成熟的麥子,能接續上,不用再到市場攬活,節省時間。
大家非常高興,認為接了個羊尾巴活兒(意思沾光),估算當天一人割1.5畝,6畝地趕天黑就能結束戰斗。誰知錯誤地估計了形勢,實際與想象差距很大,金黃的麥子一眼望不到盡頭,密度就是一把土也很難撒進去,是旱地沒錯,但在麥子成熟期間,連續下了幾場透雨,再加上分田到戶農民積極性高漲,肥料充足,麥子遠遠超過了水澆地長勢,當然豐收之年是喜事,只可惜給“麥客”收割增加了難度。大家面面相覷,有種“老馬也有失蹄時”的無奈??粗善柠溩釉陲L雨的侵襲下東倒西歪,著實無處下手,我就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,年長的也同意說不干了,而其他兩位堅決不同意,說你結婚有娃了,說話不腰痛,我們還沒有媳婦,這樣爛工回去不叫人罵死,落吃不了苦的壞名聲,誰家的女娃愿意嫁給一個“懶漢”,這么提醒,我也打消逃避的念頭。幾個人一合計,既然接了這活,硬著頭皮也得干。鉚足勁,使出渾身力氣,刀片換了幾次,到
天黑4人割了不到兩畝地,當晚主家過意不去,額外安排了住宿,他們也知道自家地里的狀況,擔心我們撂挑子不干,還得另找麥客耽誤時間。
誰知天公不作美,從凌晨起雨就下得不停,整整持續了兩天一夜,預報后面還有連陰雨,真是到了“龍口奪食”的關鍵時刻。天剛緩晴,太陽露出一絲光亮,麥地到處都是積水,主家心急火燎地讓我們趕時間收割,我們也沒有任何退路可選。割麥人不怕天熱,越是暴曬越出活,就怕遇陰雨天氣,付出成倍的力氣,也達不到預期的效果,何況下了幾天的連陰雨,再鋒利的鐮刀在雨后松軟的土地上也發揮不了作用,割下來的麥子全都是連根帶泥,年長的著實體力支撐不下,看見天上飄過來一點白云,就起身喊雨來了準備逃跑。
兩天時間總算在陰雨來臨之前為主家將麥子收割到家里,人已經累得站都站不起來了。記得最后一頓飯,主家蒸的是大肉包子,算是款待我們,四個人一口氣吃了五籠包子,我打了飽嗝后,準備站起身來,才發現自己兩腿無法站立,幾欲難走。主家深感我們付出了超強的勞動,臨走多給了一些報酬,還給每人裝了一袋饅頭……
麥客之行,雖有苦衷,也算滿載而歸,我們在集鎮最大的商店買了白糖、人丹等日用品。等快到村子時,三個年輕人都找理由把鐮刀讓年長的同村人拿著?,F在回想起來,我們三個才20出頭,同齡人不是上學就是干其他工作,自覺 “麥客”不光彩,無形就有了自卑感。
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做“麥客”,卻留下了揮之不去的記憶。對于中國農民來說,苦不記成本,再苦再累算不了什么,只要能得到應得的回報就心滿意足了。正是那次干“麥客”的歷練,后來多年里家里8畝麥子都是我一人連割代收,即使遇到天氣不好的情況,也沒有請人幫忙,晚上在煤礦上班從沒有缺勤,白天在地里割麥也沒有耽誤收成?,F在回想,都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么撐下來的。
“麥客”經歷已經過去近40年,自己也到了耳順之年,回想自己半農半工的人生經歷,留在心靈最深處的感受,還是農村苦,當農民不容易,那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,即使在我國農業現代化超速發展的今天,“麥客”已經成為歷史,但農民并沒有擺脫憑力氣干活、靠老天爺吃飯的枷鎖。這次河南雨災就是最好的驗證。
記錄麥客,只為不忘卻那段真情的歲月,留住汗水澆灌的記憶!
(陜煤作協 王成祥)